当我收完定金从土耳其餐馆里走出来的时候,天色已经很晚了。冰凉的粉末从空气中落下来,落在红砖瓦铺就的房顶上,落在脱了漆的市长铜像上,落在我的长筒皮靴边。一个小男孩走过来对我说:“你好,你可以帮助我吗?”
他操着一口蹩脚的英语。一个孩子——异乡人,在这个混乱的城市见怪不怪。每天被以各种手段贩卖到这里的孩子有很多。他衣衫褴褛,似乎只套着一件单薄的卡其色外套。
他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,那双典型的亚洲面孔上的黑眼睛中泛起一层朦胧的水雾。
“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?”
“找我弟弟,我和我的弟弟走丢了。”
他走的很着急,几乎要跑起来。我跟着他步履生风,我的闲情逸致似乎与这个气氛格格不入了。本来我就是一时兴起,下一批军火一星期后才会运到,这期间我都可以拿来放松心情。我该去地下夜店的,今天,随时随地都可以约人,但我却跟着一个小孩子,这大概就叫恻隐之心吧。总之看着他那张面孔我就没有办法拒绝。他眉头紧缩,眯起眼睛不放过街道上的任何一丝足迹。
“你这样找又有什么用呢?”
他迷惑地望着我。“您说得太快了。”
“我们应该去找巡警。”我弯下身,一字一顿地讲,用手指指了指不远处那个治安亭。亮着灯的治安亭像一座小小的军事要塞一般屹立在雪原中。“懂吗?巡警,说不定已经发现了你弟弟的人。”
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,睁大的黑眼睛里带着点欣喜。
他不知道我在说谎。
在这座城市里巡警向来是没有什么用处的。
我们几乎沿着城市的主干道走了一遭,他不认路,一切都由我指引。我们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休息,他只穿着一双破了孔的棉鞋,脚趾头露出来,冻得通红。他气喘吁吁,我跟他开玩笑,如果我把你拐走了你要怎么办呢?
他说,什么是拐走?
就是把你卖掉。
你会卖掉我吗?
他错愕地睁着眼睛,难以置信地打量着我。
为什么不会?
我玩味地冲他直笑:“你就这么容易相信别人吗?”
我不应该和他开玩笑的。他沉默不言了,那副表情仿佛我真的要将他拐走一般。之后的行程他一直刻意走在我的跟前。这反应真是让人哭笑不得,我去拉住他的手,他条件反射似的跳开,闪的远远的。
“我吓唬你玩的。”我解释道。“那么记仇吗?”
他不说话,看了我一会儿,昏暗的路灯下我甚至看不清他的眼睛到底有没有睁开——睫毛太长了。然后他转头大踏步向前走。我紧跟上去。“你跟我讲讲你弟弟吧。”
他不理不睬,一味向前走去。“你甚至不告诉我他的样子,我要怎么帮你找他呢?”
“他和我一样。”
“废话,我是说穿着打扮。”
“一样。都是一样的。”
“你们不是本地人吧?”
“……”
“你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?”
“……”
“我怎么知道呢。”他大声哭喊道。“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被抓到这里来呢。”
“他把鞋和衣服都让给我,我的外衣下摆破了一个大洞。那个人一直没有回来,我们逃出来了。还打了一份工,第一份工钱。有人在对面的街道上卖围巾,我对他说,你在这儿等我吧。但是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他了,也没有回家,没有去老板那里。难道我想变成这样吗?”
“我也不想啊。”
接下的气氛越发沉默,他一边走一边啜泣,眼睛哭红了。晚上的雪越来越大,我建议先去旅馆避一避,他没有拒绝。在沙发上睡着了,我看着他通红的脚。
旅馆的老板是我的熟人,他答应帮我照看好他。我打着伞走了出去。
街上一个人都没有。
在寒冷的暴雪深夜里寻找一个孩子何其困难,我还是去了地下娱乐场,只是没有去夜店。酒吧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聚集的地方,我先是和老朋友打了声招呼,于是他帮我问:“有谁过来的路上看到过一个穿得和乞丐没区别的黑头发男孩吗?”
“他是不是印度人?”
“亚洲人。”
“他是不是穿着一件下摆破了洞的衣服?”
是了。我说,你知道他在哪儿吗?那个乞丐做了个举起酒杯的动作,于是我替他结算了酒钱。他领着我走到市中心广场附近的一条巷子里。“他已经死了。”他说。
那个长相与他哥哥别无二致的男孩躺在角落里,脸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,眼睛附近有些发青,被拳头教训过,却安详得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。
我拉开他的衣襟,腹部的鲜血已经凝固了。
“你还想让我请你喝酒吗?”我说。“把他扔了吧,或者藏到一个没有人会发现的地方。”
“你确定?”
“我确定,快点,如果你还想喝酒的话。”